问世长歌_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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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7-07 10:14:17

这一夜的风暴,似乎暂时被强行摁了下去。里正强撑着指挥惊魂未定的王老板和几个闻讯赶来的街坊,用厚厚的生石灰混合着大量艾草灰,勉强掩盖住井沿周围大片大片腥臭的暗绿水渍和狼藉的祭品残骸。又在井口上方,用浸透了黑狗血的麻绳交叉捆绑,挂上了几串新砍的桃木枝。做完这一切,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疲惫欲死的众人各自散去,带着满身的腥臭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将昨夜那惊魂一幕死死封在心底,不敢触碰。小镇在一种虚假的、紧绷的平静中,迎来了“井神祭”后的第一个黎明。

然而,这平静如同覆盖在火山口的薄冰,注定短暂而脆弱。

天光尚未完全放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也最阴冷的时刻,被当地人敬畏地称为“鬼呲牙”。据说此时阴阳混沌,百鬼夜行将尽未尽,邪祟之气最为浓重,连最勤快的农人也不会在这个时辰出门劳作,更遑论靠近水源,尤其是…古井。

偏偏,一个瘦小的身影,缩着脖子,搓着冻得发红的手,提着一对空荡荡的木桶,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镇西古井的方向走去。是阿吉。张婶娘家那边的远房侄子,父母早亡,为人老实勤快,靠着给镇上几家铺子——王记肉铺、药婆婆草庐(虽然药婆婆极少让人送水,但水钱照付)、还有石坚铁匠铺(需水量大)——送清晨的第一桶水,挣几个辛苦钱糊口。他年纪不大,约莫十五六岁,眉眼间带着点怯懦和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

昨夜镇上的风波和井神祭的肃杀,阿吉自然也听说了些风声,但他住在镇子最东头,离古井最远,感受并不真切。加上生计所迫,王老板昨晚特意叮嘱他,今早肉铺要用水冲洗收拾,必须赶在铺子开门前把水送到。阿吉不敢怠慢,心里虽有些发毛,想着井神祭刚过,井神老爷受了香火,总该保佑平安吧?况且只是打水,放下桶提上来就走,能有什么事?他硬着头皮,踏着冰冷潮湿的露水,在“鬼呲牙”的死寂时辰,走向了那口刚刚平息了恐怖风暴的古井。

越靠近井台,寒意越重。不是冬晨的清冷,而是一种带着湿气的、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的阴寒。空气中还残留着一股混合着生石灰、艾草灰和…更深层、更顽固的腐锈腥气。井口上方新挂的桃木枝和浸血麻绳,在朦胧的晨光中投下怪异的影子,像张开的、等待猎物的爪牙。

阿吉咽了口唾沫,心脏怦怦直跳。他放下木桶,走到井边。井沿覆盖的石灰粉被露水打湿,呈现出一种惨淡的灰白色,像蒙着一层死皮。他探头朝井里望去。

深不见底的黑暗。一股带着水腥和淡淡腐臭的凉气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寒噤。井水似乎比往日更黑,更稠,像一潭凝固的墨汁。水面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涟漪。

阿吉定了定神,解开系着木桶的麻绳,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木桶垂放下去。麻绳摩擦着井沿冰冷的石头,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在死寂的黎明时分显得格外刺耳。他紧张地盯着井口,耳朵竖起,生怕听到什么不该有的动静。

桶底终于触到了水面,发出轻微的“咚”声。

阿吉松了口气,开始摆动绳子,准备让桶侧倾进水。就在这时——

咕噜噜…

一串极其细微、如同水底冒泡的声音,突兀地从井底深处传来!

阿吉的手猛地一抖!头皮瞬间炸开!他想起了昨夜隐约听到的、关于井底怪声的可怕传言!

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一股难以抗拒的、冰冷滑腻的力量猛地缠住了水桶!不是水的阻力,而是像…像一条巨大的、湿漉漉的舌头,或者…无数滑腻冰冷的手指!

“啊!”阿吉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想把桶提上来!

晚了!

那股力量猛地向下一拽!力道之大,远超阿吉的想象!他瘦弱的身体被带得一个趔趄,整个人扑向井口!下巴重重磕在冰冷的井沿石头上,瞬间鲜血直流!

哗啦!

水桶被彻底拽翻,桶里的水泼洒出来,却只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被什么粘稠的东西吸收了大半。

“救…!”阿吉的半个身子都探进了井口!他惊恐地尖叫,双手死死扒住井沿冰冷湿滑的石块!双脚在井台边缘徒劳地蹬踹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滑腻冰冷的力量正顺着麻绳,如同活物般飞速向上蔓延,目标直指他扒在井沿的手!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疯狂地挣扎,指甲在粗糙的石头上抠挖,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双脚拼命蹬踏着井壁,试图找到支撑点!

噗嗤!

一块松动的小石头被他踹落,掉进深井,好一会儿才传来微弱的落水声。

就在这生死挣扎的瞬间,阿吉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井壁下方不远处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一大片…暗绿色的、湿滑的、覆盖着粘液的…像是…苔藓?不!那苔藓在动!在朝着他探出无数细小的、如同触须般的丝缕!

“不——!”极致的恐惧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猛地从井下拉扯!同时,无数滑腻冰冷的细小“触须”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手腕!

“嗤啦!”一声布帛撕裂的轻响。

阿吉扒在井沿的双手被硬生生扯开!他瘦小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带着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呜咽,瞬间被拖入了那深不见底的、墨汁般的黑暗井口之中!

井沿上,只留下几道新鲜而凌乱的血痕(来自他磕破的下巴和抠挖石头时崩裂的指甲),以及几片被指甲生生刮落、沾着皮肉和暗绿水渍的碎石片。一只破旧的、沾满泥水的草鞋遗落在井台边缘。那根系着水桶的麻绳,此刻软塌塌地垂在井里,桶早已不见踪影。

井口,恢复了死寂。水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荡开,仿佛刚才那场短暂而激烈的挣扎只是一场幻觉。只有那刺鼻的腐锈腥气,在“鬼呲牙”冰冷的晨风中,无声地弥漫着。

天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云层,将惨淡的光线洒向死气沉沉的小溪镇。然而,这光并未带来暖意,反而像揭开了昨夜勉强糊上的疮疤。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王老板。他惦记着要冲洗铺子,左等右等不见阿吉送水来,心里莫名烦躁,隐隐有些不安。他骂骂咧咧地披上衣服,打算亲自去井边看看,顺便狠狠训斥一顿那偷懒的小子。

当他走到离古井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锈腥气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猛地钻进鼻孔!这气味比昨夜用石灰掩盖后更加刺鼻!王老板心头咯噔一下,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他看到了井台边缘那只遗落的、沾满泥污的破草鞋。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阿吉?阿吉!”王老板试探着喊了两声,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突兀,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硬着头皮,一步步挪到井台边。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

井沿上,是几道刺目的、新鲜的血痕!旁边散落着沾血的碎石片!那只孤零零的破草鞋像是一个无声的控诉!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井沿覆盖的石灰层上,清晰地印着几道长长的、拖拽的痕迹!那痕迹从井口边缘一直延伸到井台下方,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拖进了深井!痕迹中混杂着暗绿色的粘液和…几片撕裂的、沾着泥污的粗布碎片!

王老板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昨夜那恐怖的触手、井婆绝望的诅咒、石坚浴血的搏杀…所有画面瞬间冲入脑海!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跌坐在地,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

“来人…来人啊!!”他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找回了一丝力气,发出了一声凄厉变调的、如同夜枭般的嚎叫!

这声嚎叫,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小镇虚假的平静!

最先被惊动的是住在附近的张婶。她昨夜也几乎没合眼,此刻正心神不宁地在院里喂鸡,听到王老板那变了调的嚎叫,心头猛地一沉,手里的鸡食盆“哐当”掉在地上。她跌跌撞撞地冲出院子,朝着井台跑去。

当她看到瘫坐在地、面无人色的王老板,看到井台上那触目惊心的血迹、拖痕和孤零零的草鞋时,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魂魄!

“阿…阿吉?!”张婶颤抖着捡起那只破草鞋,一眼就认出是侄子的!她猛地扑到井沿边,看着那通向黑暗深渊的拖拽痕迹,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

“啊——!!!”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母兽丧子般的凄厉哭嚎猛地从张婶喉咙里爆发出来!她瘫坐在冰冷的井台上,紧紧抱着那只破草鞋,枯槁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声音凄厉得如同鬼泣:

“鬼呲牙啊!鬼呲牙!井吞人呐!我的阿吉啊!我的儿啊!井神老爷…不!是那井底的恶鬼!它把阿吉拖下去吃了啊!吃了啊!报应…报应来了啊!!”

这凄厉的哭嚎如同瘟疫,迅速在清晨的小镇蔓延开来。家家户户的门窗被推开,一张张惊惶不安的脸探了出来。当人们听清张婶哭嚎的内容,看到井台边那恐怖的景象时,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关于古井的种种恐怖传说和禁忌,如同被唤醒的毒蛇,瞬间噬咬着每个人的神经!

“鬼呲牙…去井边…这是犯了天大的忌讳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拄着拐杖,哆哆嗦嗦地走来,看着井台上的痕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念叨起古老的谚语:“‘鬼呲牙,井莫下,阎王招手命难搭’…祖宗传下来的话,怎么就…怎么就敢不听啊!”

“井龙王…是井龙王发怒了!”另一个老婆婆拍着大腿,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敬畏和恐惧,“昨个儿刚祭了,今早就…定是嫌祭品不够!嫌心不诚!这是要…这是要收人命填肚子啊!”

恐慌如同实质的浓雾,瞬间笼罩了整个小溪镇。昨夜的惊魂未定与眼前的惨剧叠加,彻底击溃了人们脆弱的神经。妇女们搂着孩子瑟瑟发抖,男人们脸色铁青,眼神中充满了无助和恐惧。窃窃私语声、压抑的哭泣声、神神叨叨的祈祷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末日降临般的混乱乐章。

王老板瘫坐在地,裤裆再次湿透,浑然不觉。他失魂落魄地喃喃:“是我…是我叫他来打水的…是我害了他…是我…”巨大的负罪感将他压垮。

混乱中,一个裹着厚重黑色斗篷、几乎将整个身体都包裹起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人群外围。是药婆婆。她罕见地离开了她那充满腥甜气息的草庐,站在一处倒塌的土墙阴影里。斗篷的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个干瘪的下巴和几缕枯槁的花白头发。她并未靠近井台,只是远远地、静静地“看”着那片混乱,以及那口吞噬了少年的深井。一股比井边腐锈味更浓烈、更甜腻的腥气,若有若无地从她斗篷下散发出来,引得周围几个靠得近的街坊下意识地皱眉避让,却又不敢多言,只是眼神中充满了更深的忌惮。

石坚也来了。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街巷口,脸色依旧苍白,嘴角的血迹已经擦去,但眉宇间的疲惫和凝重挥之不去。他赤裸的上身随意披了件单褂,左臂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晨光中格外显眼。他没有理会人群的哭嚎和议论,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直接穿透混乱,死死钉在井台那新鲜的拖拽痕迹和阿吉遗落的草鞋上。他的拳头在身侧缓缓握紧,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昨夜拼尽全力才勉强压制下去的凶物,竟在祭后第一天、在最禁忌的时辰,就如此迫不及待地再次出手!而且目标是一个无辜的少年!一股冰冷的怒火在他胸腔里燃烧。

里正在几个街坊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赶到了。他脸色比昨夜更加灰败,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张婶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尖刀剜心,井台上那触目惊心的痕迹更是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强压下翻腾的心悸和喉咙里的腥甜,看着眼前彻底失控的恐慌场面,知道自己必须站出来,否则这镇子不用等井底的东西爬出来,自己就先乱了。

里正强装镇定,后便去了茅房,回来后继续保持镇定!

“肃静!都肃静!”里正用尽力气嘶吼,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混乱的哭嚎和议论声稍稍平息了一些,无数双充满恐惧和希冀的眼睛看向他。

“阿吉…阿吉可能只是失足…”里正试图安抚,但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那拖拽的痕迹太过明显,那遗落的草鞋位置太过诡异。

“失足?!里正你看看!你看看这印子!这分明是被拖下去的!是井里那东西!那恶鬼!”张婶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里正,声音凄厉绝望,“我的阿吉啊!尸骨无存啊!尸骨无存!”

她的话再次引爆了人群的恐惧。

“是井龙王索命!”

“祭品!还要祭品!”

“这井…这井不能再靠近了!”

“搬家!必须搬家!这镇子待不得了!”

恐慌再次升级,人群开始骚动,有人甚至开始往家里跑,似乎想立刻收拾细软逃离这恐怖之地。

“够了!”里正猛地一声断喝,须发皆张,用尽全身力气压下翻涌的气血,“慌什么!自乱阵脚,死得更快!”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浑浊的目光扫过井台,扫过人群,最终落在石坚、王老板“被人从地上拉起来,失魂落魄”、以及人群后面阴影里的药婆婆身上。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抚都是苍白的,必须立刻采取行动!按照祖宗传下来的、处理此类“邪异”事件的古老法度!

“王老板,去我家!把那个旧木箱里剩下的‘镇煞钱’全部拿来!还有挂在梁上的那袋陈年糯米!快!”里正语速极快地下令。

王老板一个激灵,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滚爬爬地朝着里正家跑去。

里正又看向人群:“李木匠,找朱砂!越多越好!快!”

李木匠也慌忙挤出人群。

吩咐完这些,里正转向那口吞噬了阿吉的深井,眼神凝重到了极点。他先是对着井口,深深作了一揖,姿态恭敬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口中念念有词:“井神老爷在上,或有恶物作祟,惊扰神驾,吞噬生人…今奉上钱粮,镇邪驱秽,望神驾息怒,庇佑一方…”他的祷词混杂着对“井神”的敬畏和对“恶物”的恐惧,显得不伦不类,却是在这巨大恐慌下唯一的心理依托。

很快,王老板气喘吁吁地抱着一个旧布袋和一袋沉甸甸的糯米跑了回来。李木匠也捧着一罐颜色暗红的朱砂。

里正深吸一口气,走到井台边。他先是从布袋里极其郑重地取出三枚墨绿铜锈斑驳、透着沉重煞气的“镇煞钱”。他双手捧着钱币,对着井口再次躬身,口中念念有词,随后用力一抛!

叮!叮!叮!

三枚古钱划出三道暗沉的弧线,落入深不见底的墨色井水中,发出沉闷短促的落水声,随即再无动静。井水依旧死寂。

接着,里正解开那袋糯米。雪白的糯米粒在晨光中晶莹剔透,与井台灰白惨淡的石灰和暗绿水渍形成刺目的对比。他抓了一大把糯米,口中诵念着古老的驱邪咒文,手臂用力一挥!

哗——

洁白的糯米如同天女散花,纷纷扬扬地撒向井口!大部分落入黑暗的井水,少部分落在覆盖着暗绿水渍和石灰的井沿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诡异的是,那些落在暗绿水渍上的糯米,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发霉,仿佛被无形的污秽瞬间腐蚀!看得众人心头寒气直冒!

最后,里正抓起一把朱砂。那暗红色的粉末带着刺鼻的矿物质气息。他蘸着朱砂,用颤抖的手指,在井沿两侧未被石灰完全覆盖的石头上,极其用力地画下几个粗犷扭曲、充满原始力量的驱邪符印!朱砂的鲜红与石头的灰暗、暗绿水渍的幽绿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做完这一切,里正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被旁边的人扶住。他脸色惨白,汗如雨下,死死盯着毫无反应的死寂井口。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期待着这三重古法能镇住邪祟,至少…能让阿吉的亡魂安息?

然而,死寂的井口,没有任何变化。那浓烈的腐锈腥气,依旧顽固地弥漫着。

里正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向石坚,又看了看人群后面阴影里、如同幽灵般沉默的药婆婆(她依旧没有任何表示),最后目光落在了猎户老赵身上。老赵常年钻山林,身手矫健,胆气也足,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石师傅…老赵…”里正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沉重,“光在上面…怕是不行了。得…得下去个人…看看…”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看看阿吉…到底还在不在…下面…”

下井?!

这两个字如同炸雷,瞬间在人群中掀起更大的恐慌浪潮!

“下井?!使不得啊!里正!”

“鬼呲牙刚过!井龙王刚发过威!下去就是送死啊!”

“那井里…那井里有吃人的怪物啊!昨夜都看见了!”

恐惧的声浪几乎要将里正淹没。

石坚沉默着。他昨夜耗尽心力,伤势未复,但看着那口深井,看着井沿上阿吉挣扎留下的血迹和拖痕,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决绝。他活动了一下依旧酸痛的手臂,向前一步。

老赵的脸色也是煞白,握着从不离身的猎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他看了看瘫在井边哭得死去活来的张婶,又看了看那口如同地狱入口的深井,狠狠一咬牙,吐掉嘴里的草根,也向前迈了一步:“妈的!拼了!我老赵钻了一辈子林子,不信这井比阎王殿还邪乎!石师傅,我跟你下去!有个照应!”

里正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和悲怆:“好!好!小心!带上火把!绳子捆结实!一有不对,立刻拉信号上来!”

石坚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走到井边,开始检查那根系着水桶、此刻软塌塌垂在井里的麻绳。老赵则快速准备着绳索、火把和一把锋利的开山刀。

人群的喧闹变成了死寂的压抑。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惊恐地看着石坚和老赵将粗壮的绳索牢牢捆在腰间,另一端固定在井旁一棵粗壮的歪脖子树上。王老板、李木匠等几个胆大的汉子死死抓住绳子的末端,手心里全是汗。

石坚点燃了一支用浸透松脂的破布缠绕的简陋火把。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苍白的脸,也映照着深井入口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他最后看了一眼井沿上那几道刺目的血痕,又看了一眼杨幽明手中那柄看似普通、却隐隐让他感到忌惮的柴刀,深吸一口气,对着老赵沉声道:“我先下。你跟紧。”

说完,他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抓住湿冷的井沿,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入了那吞噬了少年的、深不见底的墨色深渊!火把的光亮,如同投入巨兽喉咙的一点火星,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没,只留下绳索摩擦井沿的“沙沙”声,在死寂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胆俱裂。

绳索摩擦着冰冷湿滑的井沿,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沙沙”声。井口上方,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火把的光亮在井口下方几尺处摇曳,很快便被更浓重的黑暗吞噬,只能看到石坚模糊的身影在缓慢下移。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拉长得如同一年。张婶的哭嚎变成了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呜咽,死死盯着那黝黑的井口,仿佛要将她的侄子从地狱里望出来。里正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冷汗浸透了后背。杨幽明紧握着柴刀,刀柄传来的微弱暖意似乎也被井口弥漫的阴寒压制得几乎熄灭,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感知着井下的动静。

突然!

“唔…!”一声沉闷的、带着巨大惊骇和生理性不适的闷哼,从井下猛地传来!是老赵的声音!

紧接着,是石坚那特有的、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嗓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凝重和难以置信的冰冷:“…找到了。”

找到了?是阿吉?!

井口上的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张婶猛地往前扑,被旁边的妇人死死抱住。里正的心沉得更深,石坚和老赵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找到活人的喜悦,只有一种浸透骨髓的寒意。

“拉!往上拉!小心!”石坚急促的命令声从井下传来。

抓住绳子末端的王老板、李木匠等人如梦初醒,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拉动绳索!绳子绷得笔直,摩擦着井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显然,下面拖拽的东西,重量远超一个瘦弱少年应有的分量。

火把的光亮再次出现在井口下方,一点点艰难地上升。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团越来越近的光晕。

首先露出来的,是一只枯槁发青、指甲崩裂、沾满粘稠暗绿淤泥的手!那只手无力地垂着,手腕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扭曲。

紧接着,是阿吉的头颅。

当火把的光完全照亮被拉出井口的“东西”时,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井台!连张婶的呜咽都戛然而止!

那不是一具尸体。

那更像是一具被吸干了所有生机和水分的人形木乃伊!

阿吉的身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皮肤紧紧包裹着骨头,干瘪得如同风干了数年的老树皮。他双眼圆睁,眼球浑浊凸出,瞳孔扩散到极致,凝固着临死前无法形容的极致恐惧和痛苦。嘴巴大张着,舌头呈现出不正常的紫黑色,似乎想要发出最后的嘶喊,却被永远地定格。他的身体蜷缩着,四肢以一种极其扭曲的角度纠缠在一起,仿佛在被拖拽的过程中经历了无法想象的痛苦挣扎。

最令人头皮炸裂的,是他的胸口!

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被从中间生生撕开,露出了同样干瘪青黑的胸膛。而在那如同枯木般的胸膛皮肤上,赫然有着几个歪歪扭扭、深深嵌入皮肉、由暗红近乎发黑的血液凝结而成的字迹!那字迹狰狞扭曲,仿佛是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

别喝…水…下面有…饿鬼道!

“饿鬼道”三个字尤其巨大、扭曲、狰狞!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在泣血控诉!透着一股令人灵魂颤栗的怨毒和绝望!

“饿…饿鬼道?!”

人群中,一个牙齿漏风的老婆子失声尖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筛糠般抖了起来!这个词,是当地民俗传说中,对那些吞噬生魂、永世不得超生、饥渴怨毒到极致的极凶之物的称呼!它代表的不是简单的邪祟,而是通往真正地狱的入口!

“阿吉…我的儿啊!”张婶看到那干瘪扭曲的尸体和胸口触目惊心的血字,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彻底昏死过去。

恐慌如同海啸,瞬间席卷了所有人!比阿吉失踪时更甚百倍!尸体干瘪的惨状,胸口那用指甲抠出的、血淋淋的警告,尤其是最后那三个字——“饿鬼道”!彻底击穿了人们心理承受的底线!

“饿鬼道!真的是饿鬼道!井底下连着饿鬼道啊!”

“别喝水!阿吉用命换来的警告!井水…井水是饿鬼道的口水!”

“完了!全完了!这镇子要被拖进饿鬼道了!”

“跑!快跑啊!离开这里!”

人群彻底崩溃了!哭喊声、尖叫声、推搡奔跑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末日降临!有人吓得瘫软在地,屎尿齐流;有人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撞翻了别人也浑然不觉;有人则直接冲回家,胡乱卷起包袱就想逃离这被诅咒之地。

王老板、李木匠等人拉着绳子的手都软了,看着阿吉那青黑干瘪、胸口刻着血字的恐怖尸体,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连见惯了山里血腥的猎户老赵,此刻趴在井沿边,脸色也是煞白,看着井下,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惊骇。

石坚是最后一个被拉上来的。他浑身湿透,沾满了粘稠的暗绿淤泥和散发着浓烈腐臭的苔藓,脸色比下井前更加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他那双深陷在眉骨下的眼睛,此刻燃烧着冰冷的怒火和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他手中,除了那支快要熄灭的火把,还紧紧攥着一件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他手中的东西吸引过去。

那是一把战刀。

但绝非阿吉平日里砍柴用的普通柴刀,更不是杨幽明那柄看似普通却蕴藏暖意的旧物。

这把战刀样式极其古旧,刀身比寻常柴刀更宽厚,弧度也更大,呈现出一种被岁月和污秽彻底浸透的、深沉的暗铜色,布满了层层叠叠、如同癞疮般的墨绿色铜锈。刀柄早已腐朽断裂,只剩下短短一截,同样覆盖着粘稠的淤泥和滑腻的暗绿苔藓。刀身靠近断裂刀柄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一些极其模糊、被铜锈和污秽覆盖的纹路,仿佛是某种古老而神秘的符文,又像是某种被刻意磨灭的印记。

最诡异的是,这把腐锈战刀被阿吉那青黑干瘪、如同枯枝般的手指死死地攥着!攥得如此之紧,以至于石坚将它从阿吉手中取出时,几乎要掰断那早已僵硬的手指!仿佛这是阿吉在井底黑暗中绝望挣扎时,唯一抓住的、也是唯一能带回来的“东西”!

“这…这是什么?”里正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看着石坚手中那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腐锈战刀,又看看阿吉胸口那血淋淋的“饿鬼道”警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石坚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盯着手中这把从井底淤泥里带出来的腐锈战刀,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身上冰冷的铜锈和粘稠的苔藓,眼神锐利得如同要穿透那层层污秽,看清它的本质。他左臂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晨光下微微抽动着。这把刀…样式古老得惊人,绝非本朝之物,甚至…可能更久远!它怎么会出现在井底?阿吉临死前死死攥着它…是巧合?还是这刀…与井底的“饿鬼道”有关?或者…它是某种镇压之物?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恐慌和石坚的沉重凝视中——“无量天尊!”

一声清越悠扬、仿佛带着洗涤心神力量的道号,如同穿透乌云的晨钟,骤然在混乱喧嚣的小镇上空响起!

这声音并不洪亮,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哭喊和尖叫,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宁静与威严。

紧接着——“阿弥陀佛!”

一声低沉浑厚、充满悲悯与祥和力量的佛号紧随其后,如同温暖的潮汐,瞬间抚平了狂乱的心绪。

最后——“善哉!仁者爱人!”

一个温和醇厚、带着书卷气却又充满浩然正气的嗓音响起,如同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三道迥然不同、却都蕴含着强大精神力量的声音,如同三根定海神针,瞬间将小镇濒临崩溃的恐慌浪潮强行压制了下去!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止了哭喊和奔逃,茫然地、带着惊疑不定和一丝本能的敬畏,循声望去。

只见镇子入口那简陋的石牌坊下,不知何时,静静地伫立着三道身影。

左侧一人,身着洗得发白的靛青色道袍,头戴古朴的混元巾,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手持一柄拂尘,搭在臂弯。他身形挺拔如松,眼神澄澈深邃,仿佛蕴含着周天星斗,周身气息清净自然,却又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睿智。正是那道家使者——玄道人。他目光平静地扫过混乱的井台和那具青黑干瘪的尸体,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右侧一人,身披一领半新不旧的土黄色袈裟,身形略显枯瘦,却站得如古柏般沉稳。他面容慈悲,眼睑低垂,手持一串乌沉沉的念珠,拇指缓缓拨动。他周身散发着一种祥和宁静的气息,如同古井无波,正是释家使者——空灵僧人。他口中低诵佛号,悲悯的目光落在阿吉扭曲的尸体上,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痛惜。

居中一人,则是一位身着浆洗得有些发白的藏青色儒衫的老者。他头戴方巾,面容儒雅方正,三缕花白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温润中透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刚毅。他手中并无法器,只是负手而立,腰杆挺得笔直,周身弥漫着一股堂堂正正、沛然莫御的浩然之气。正是儒家使者——老夫子。他的目光锐利如电,先是扫过井台的血迹和混乱,最终定格在阿吉胸口那用指甲抠出的、歪斜狰狞的血字——“别喝…水…下面有…饿鬼道!”他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温润的神色瞬间被凝重和震惊取代。

三教使者!

如同传说中的人物,竟真的在此时,降临到了这濒临崩溃的、被“饿鬼道”阴影笼罩的小溪镇!

他们的到来,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投入了三块寒冰。极致的恐慌被强行压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的震撼和茫然。

人群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牌坊下的三道身影。连里正都忘了反应,只是张着嘴,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救星。

石坚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三位使者,尤其是居中那位老夫子。他握着那把从井底捞出的腐锈战刀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杨幽明紧握着柴刀的手心渗出了汗水,他能感觉到自己刀柄上那微弱的暖流,似乎在三位使者降临的瞬间,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郑祁成胸口的护心镜,沉寂了一夜后,竟在此时,隔着衣服,再次传来一阵清晰而急促的、带着温热感的震颤!仿佛在呼应着某种同源的力量!

而就在这诡异的寂静和三位使者审视的目光下,一直如同幽灵般站在人群外围阴影里的药婆婆,裹着她那厚重的黑色斗篷,悄无声息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很快便消失在了一条狭窄幽深的小巷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腥气,还在她站立过的地方,顽固地萦绕着。

玄道人的目光扫过药婆婆消失的方向,眉头蹙得更深,随即又落回井台,落在石坚手中那把沾满淤泥苔藓的腐锈战刀上,澄澈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芒。

空灵僧人拨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低垂的眼睑抬起,悲悯的目光再次投向阿吉那青黑干瘪、死不瞑目的尸体,口中诵经之声愈发低沉清晰,试图安抚那饱含怨毒与恐惧的亡魂。

老夫子的视线则牢牢锁死在阿吉胸口那血淋淋的“饿鬼道”三个字上,儒雅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口吞噬了少年、仿佛连接着地狱的深井,温和醇厚的声音此刻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小镇上空

老夫子那声穿透人心的询问——“此井…此镇…究竟藏有何等滔天邪祟?此少年以命示警之言,‘饿鬼道’所指为何?”——如同重锤,敲打在里正几乎麻木的心上。

里正的身体晃了晃,被旁边的王老板和李木匠死死扶住。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肺腑间积压的所有恐惧、绝望和沉痛都挤压出来。他挣脱搀扶,踉跄着向前一步,对着三位使者深深一揖到地,再抬头时,浑浊的老眼已布满血丝,声音嘶哑颤抖,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沉重:

“三位…三位上师!救救小溪镇吧!”

他指向那口吞噬了阿吉、此刻依旧散发着浓烈腐锈腥气的深井,又指向井台上那具青黑干瘪、胸口刻着狰狞血字的少年尸体,以及石坚手中那把沾满淤泥苔藓的腐锈古刀,开始了语无伦次却又字字泣血的陈述:

“这井…这井邪啊!不是一天两天了…前些日子,井水就泛油沫,发涩,鸡狗不饮!夜里风如鬼哭…镇西黑沼泽方向飘来的腥气,一天比一天重!林子边的野物发了疯,眼珠子通红,见人就撞!昨个儿,王老板铺里的猪,也跟中了邪一样,力大无穷,獠牙都撞断了,差点伤了人!”

“昨夜…昨夜更是闹翻了天!”里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惧,“井底…井底有东西!像…像巨蟒!又像…无数滑腻腻的触手!它…它爬出来了!力大无穷,抽得石头都裂!要吃人啊!是…是石师傅!”他猛地指向石坚,眼中充满了感激和后怕,“是石师傅拼了命,用了祖传的宝贝,才…才把它硬生生打回去!”

他颤抖着手指向石坚左臂那道狰狞的疤痕,又指向石坚怀中隐约的轮廓,以及此刻被他紧握在手的、那块边缘磨得光滑的金属牌:“石师傅他…他不是普通人!他…他见过大阵仗!昨夜要不是他…”

石坚沉默地站在那里,任由里正诉说,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三位使者,尤其是那位老夫子,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他微微抬起握着金属牌的手,那古朴的“柒”字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里正咽了口唾沫,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按老规矩,请了井婆做了‘井神祭’,想着…想着总能安抚一时…谁…谁知道…”他的目光落在阿吉那惨不忍睹的尸体上,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阿吉这孩子…勤快老实…就为了给铺子送桶水…偏挑了‘鬼呲牙’这要命的时辰!就…就被拖下去了!捞上来…捞上来就成了这样!他…他用命抠出来的字啊!‘别喝水…下面有…饿鬼道’!”

“饿鬼道”三个字,被里正用尽力气嘶吼出来,如同泣血的控诉,瞬间点燃了人群压抑的恐惧,又引发一阵压抑的骚动和哭泣。

“对!饿鬼道!井底下连着饿鬼道!”

“阿吉被吸干了!被饿鬼拖下去吃了!”

“井水是饿鬼的口水!不能喝啊!”

恐慌的声浪再次涌起。

“肃静!”老夫子温和却带着磅礴浩然正气的声音再次响起,瞬间压下了骚动。他那双温润中透着刚毅的眼睛,此刻锐利如电,扫过混乱的人群,最终落回里正身上:“你且说,昨夜井中现形之物,是何模样?石壮士又是如何将其击退?那‘镇煞钱’、‘井神祭’可曾有效?此刀,”他目光转向石坚手中那把腐锈柴刀,“又从何而来?”

老夫子的问话条理清晰,直指核心。玄道人手持拂尘,澄澈的目光扫过井口弥漫的邪异气息,又落在那把腐锈战刀上,眉头微蹙,似乎在感应着什么。空灵僧人则双手合十,低眉垂目,口中佛号不断,悲悯的经文声如同涓涓细流,试图抚平现场的怨戾之气。

里正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回忆那地狱般的场景:“那东西…看不真切全貌…黑…太黑了!就看到…水桶那么粗的…湿漉漉、滑腻腻的…像是…触手!上面长满了…长满了吸盘!吸盘里…全是密密麻麻的尖牙!力气大得吓死人!石…石师傅用一块…一块发着红光的铁牌子,砸中了它!然后…然后杨家的幽明小子…”他看向紧握柴刀的杨幽明,“用他的柴刀…沾了自己的血…砍掉了那怪物的一块肉!它才…才嚎叫着缩回去了!”

提到杨幽明,老夫子、玄道人的目光瞬间都落在了他身上,尤其是他手中那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旧柴刀。玄道人眼中精光一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郑祁成胸口的护心镜,在老夫子目光扫过的瞬间,再次传来一阵清晰的温热震颤!

“至于‘镇煞钱’…投下去,没动静…糯米撒上去,都变黑了!朱砂画的符…也压不住那渗出来的绿脓水!”里正绝望地摇头,“井神祭…祭品…祭品被它吞了,骨头渣子都吐了出来!井婆…井婆说…说它‘饿得狠了’…普通的祭品…糊弄不了了…”他下意识地寻找井婆的身影,却发现那个裹着黑斗篷的佝偻身影早已消失无踪。

“井婆何在?”玄道人清越的声音响起,目光如电般扫向人群外围,那里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甜腻腥气。他眉头蹙得更紧,拂尘无意识地轻轻一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山的石坚,猛地踏前一步。他无视了里正,直接面对三位使者,声音沙哑低沉,如同金属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和历经血火的沧桑:

“三位上师!莫再问那些无用旧俗了!”他举起手中那把从井底淤泥里带出来的腐锈战刀,刀身上墨绿的铜锈和滑腻的苔藓在晨光下泛着幽森的光,“这刀!是从井底,从那小子的尸骨旁挖出来的!样式…是‘镇魔军’第七营的制式佩刀!至少…数万年往上了!”

“镇魔军?第七营?!”老夫子、玄道人、空灵僧人几乎同时脸色剧变!这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禁忌的力量,瞬间击穿了他们超然物外的平静!

石坚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死死盯住三位使者,尤其是那位老夫子,一字一顿,带着血与火的质问:“万年前!第七营三千袍泽!奉命镇守‘黑渊裂隙’!全军…覆没于此!尸骨无存!军报只言片语…只说‘邪魔反噬,裂隙失控’!这口井下面…根本不是什么狗屁井龙王!不是什么饿鬼道!它就是…就是当年没封死的‘黑渊裂隙’!它…饿了万年!现在…它要彻底爬出来了!”

石坚的话,如同九天惊雷,在死寂的小镇上空轰然炸响!

“第七营…黑渊裂隙…”老夫子儒雅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血色,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沉痛。他死死盯着石坚手中那把腐锈的制式战刀,又猛地看向石坚的脸,似乎想从中找出某种印证。

玄道人手中的拂尘猛地一顿,澄澈的眼眸中星图急速流转,仿佛在推演着某种惊天的因果,脸色凝重到了极点。空灵僧人拨动念珠的手指瞬间停滞,低垂的眼睑猛地抬起,慈悲的目光中第一次露出了金刚怒目般的骇然!

“石…石师傅…你…你难道是…”里正骇然地看着石坚,看着他左臂那道狰狞的疤痕,看着他手中那块刻着“柒”字的金属牌,一个可怕的、打败性的猜想在他脑中形成,让他浑身冰冷!

石坚没有回答里正的疑问。他只是缓缓抬起左手,用力地、一遍遍地摩挲着怀中那块金属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似乎沉睡很久的记忆再次涌现。他的目光越过三位使者,投向那口深井,投向井边阿吉那死不瞑目的尸体,投向整个在恐惧中瑟瑟发抖的小溪镇,声音低沉而悲怆,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决绝:“第七营…没…还没死绝!我石坚…还没死!这裂隙…这…这吃人的魔窟…想吞了小溪镇…先从我石坚的尸体上踏过去!”

他猛地将那块刻着“柒”字的金属牌从怀中掏出,高高举起!暗沉的牌面在晨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那个古朴遒劲的“柒”字,如同燃烧着不灭的战魂!

“镇…镇…镇魔军…第七营,陷阵营…校尉,石坚!在此!”他沙哑的声音似乎带着模糊的记忆,轰然宣告!

身份揭晓!第…七营的亡魂!镇守黑渊…裂隙的…陷阵校尉!

这一声宣告,彻底点燃了现场!人群彻底懵了,信息量巨大到让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昨夜搏杀怪物的铁匠,竟是万年前传说中全军覆没的镇魔军军官?!那口井连着的是…是万年前失控的“黑渊裂隙”?比“饿鬼道”更加恐怖的存在?!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一丝希冀。万年前三千精锐都填进去的魔窟…如今要靠一个瘸腿的老铁匠和一个惊恐的小镇来抵挡?

就在这极致的震撼和绝望中,玄道人动了。

他没有看石坚,也没有看那金属牌。他深邃的目光如同穿透了井口的黑暗,直接落在了那深不可测的井底。他手中的拂尘无风自动,三千银丝根根绷直,指向古井方向,发出细微的嗡鸣!

“阴秽冲霄,怨戾蚀骨!此井…已成阴阳两界之疮疤!”玄道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清冷,“裂隙未弥,邪祟盘踞,非寻常妖魔!乃…界域之毒瘤!”他直接点破了本质,比“饿鬼道”更精准,也更恐怖!

空灵僧人双手合十,悲悯的目光扫过阿吉的尸体和惊恐的人群,最终也投向深井:“阿弥陀佛!怨憎汇聚,业障缠身,此间生灵,已堕无边苦海!非大慈悲、大法力,难渡!难消!”他肯定了那裂隙中汇聚的恐怖业力。

老夫子脸上的震惊和沉痛渐渐化为一种凝重到极致的肃杀。他不再看石坚,而是死死盯着井口,盯着阿吉胸口那血淋淋的“饿鬼道”三字,仿佛要将其烙印进灵魂深处。他周身那股沛然莫御的浩然正气陡然升腾,如同无形的火焰,将周围弥漫的阴寒邪气都逼退了几分!

“黑渊裂隙…第七营忠魂埋骨之地…”老夫子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承重千钧的肃穆,“此邪非一镇之祸!乃…动摇人族根基之患!”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玄道人和空灵僧人,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事急矣!当断则断!请两位道友,随老夫…联手封井!暂镇邪源!再议后策!”

联手封井!

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也是最迫在眉睫的举措!

玄道人微微颔首,拂尘一摆:“善!当以三才阵眼,锁阴阳,定地脉,封此疮痍!”

空灵僧人拨动念珠,低诵佛号:“阿弥陀佛!愿以佛光,净此怨戾,暂安亡魂!”

三教使者瞬间达成共识!动作迅疾如风!

“所有人!退后三十步!不得靠近井台!”老夫子一声断喝,声震四野,带着无上威严。里正、王老板等人如梦初醒,慌忙指挥着惊恐的人群向后撤离,空出井台周围一大片区域。

玄道人率先行动。他身形飘忽,如同鬼魅,瞬间便出现在井台正东方位。手中拂尘朝天一指,口中念念有词,清越的道音响彻云霄:“天地无极,乾坤借法!东方甲乙木,青气镇邪氛!敕!”随着他法咒落下,拂尘三千银丝根根绽放出温润的青色光芒,如同活物般延伸,深深扎入井台周围的泥土之中!一股清新却坚韧的生机之力弥漫开来,试图净化污秽,稳固地脉。

空灵僧人步履沉稳,一步步踏向井台正西方位。他枯瘦的身躯在晨光中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盘膝坐于冰冷的地面,双手结大慈悲印,将那串乌沉沉的念珠置于身前。低沉而宏大的梵音从他口中缓缓流淌而出,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万钧之力,蕴含着洗涤灵魂的慈悲愿力:“唵…嘛…呢…叭…咪…吽…”随着佛号响起,一圈圈柔和而坚韧的金色佛光以他为中心荡漾开来,如同温暖的潮汐,涌向那口散发着腐臭和怨念的深井。佛光所过之处,空气中弥漫的腥气似乎被净化了一丝,那些因恐惧而扭曲的灵魂也仿佛得到了一丝短暂的抚慰。

老夫子则立于井台正南方位。他并未取出任何法器,只是负手而立,腰杆挺得笔直,如同支撑天地的脊梁。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专注而锐利,仿佛有无数古老的文字在他眸中流转。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指尖竟凝聚起一点纯粹而凝练、如同实质般的乳白色光芒!那光芒虽小,却散发着堂堂正正、沛然莫御、足以震慑一切邪祟的浩然正气!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老夫子开口,声音洪亮如钟,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洗涤人心的力量,“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他口中诵读着古老而神圣的篇章,那指尖的乳白色光芒随着他的诵读越来越亮,越来越凝练!

他伸指,凌空书写!以浩然正气为墨,以天地虚空为纸!

一个巨大的、闪烁着璀璨白光的“镇”字,在他指尖的舞动下,缓缓成型!这字并非凡俗文字,笔画苍劲古朴,蕴含着无上的威严和封印之力!每一个笔画的勾勒,都仿佛在抽取老夫子的精气神,他儒雅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更加坚定!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他继续诵读,指尖不停,第二个巨大的“封”字紧随“镇”字之后,凌空显现!二字相连,威势倍增!浩然正气如同无形的潮汐,疯狂地向二字汇聚!

与此同时,玄道人的青色道纹如同坚韧的藤蔓,从地面升起,缠绕向那口深井。空灵僧人的金色佛光如同温暖的潮水,一波波冲刷着井口弥漫的阴寒怨气。三股力量——道家的清净生机、佛门的慈悲愿力、儒家的浩然正气——虽然属性迥异,此刻却在三位顶尖使者的操控下,开始产生奇妙的共鸣,隐隐构成一个稳固的三角阵势,将井口牢牢锁定!

井底深处,似乎感应到了这强大的封印之力,猛地传来一阵沉闷而暴怒的撞击声!

咚!咚!咚!

如同巨锤擂鼓!整个井台都随之震动!刚刚被佛光稍稍净化的腥气再次变得浓烈!井沿石缝中,那些被石灰掩盖的暗绿水渍,如同受到刺激般,再次汩汩地渗出,速度比之前更快!

“不好!它在冲击!”玄道人脸色微变,手中拂尘青光大盛,死死压制着从井口喷薄而出的阴秽之气。

“怨念深重!抗拒超度!”空灵僧人眉头紧锁,诵经之声更加急促宏大,额角也渗出了汗珠。

老夫子眼神一厉,诵读之声更加洪亮,带着一种舍身取义的决绝:“时穷节乃见”他指尖的浩然正气光芒暴涨,凌空书写的“镇”“封”二字骤然光芒大放,如同两颗小太阳,带着煌煌天威,朝着剧烈震动的井口缓缓压了下去!

“给老夫…镇!!!”

轰——!

二字落下,与玄道人的青纹、空灵僧人的佛光彻底交融!三色光芒瞬间形成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光罩,如同倒扣的巨碗,将整个井台连同周围数丈之地,牢牢笼罩在内!

光罩之上,道纹流转,梵文隐现,浩然正气如同光焰升腾!一股强大而稳固的封印之力弥漫开来!

井底那疯狂的撞击声骤然停止!

弥漫的腐锈腥气被死死压制在光罩之内!

井沿渗出的暗绿水渍也仿佛被冻结,停止了流动!

成功了?!三位使者联手,暂时封住了这黑渊裂隙的出口?!

人群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压抑的欢呼!里正等人激动得老泪纵横!

然而,石坚的脸色却丝毫未缓!他死死盯着那光芒流转的光罩,又看向光芒中脸色苍白、显然消耗巨大的三位使者,最后目光落回自己手中那把第七营的腐锈柴刀上,眼神中充满了更加深沉的忧虑。他知道,这封印…只是权宜之计!是三位使者用自身修为强行构筑的一道堤坝!那裂隙深处的恐怖,远未被真正解决!它只是在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更猛烈的爆发!

杨幽明紧握着柴刀,刀柄传来的暖流在刚才封印落成的瞬间,似乎与那浩然正气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共鸣,但此刻又沉寂下去。他看着那光芒流转的封印光罩,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阿吉那青黑干瘪的尸体,胸口“饿鬼道”的血字,还有石坚那沉重的话语…都像巨石一样压在他的心头。

郑祁成胸口的护心镜也安静了下来,只是那温热的余韵似乎还在。他望着三位使者疲惫却依旧挺立的身影,又看看那被封印的深井,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变强的渴望,在他心中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一直盘坐诵经的空灵僧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那双充满悲悯的眼眸,没有看向封印,也没有看向人群,而是穿透了空间,落在了…镇子西北角,那片笼罩在更诡异氛围中的、药婆婆的草庐方向。他的眉头,深深地、深深地锁了起来,仿佛看到了比井底邪祟更令他忧心的事物。

而草庐深处,紧闭的门窗缝隙后,那抹摇曳不定的暗红微光,似乎…跳动得更加急促了。一股更加浓烈的、甜腻中带着腐败的腥气,如同毒蛇的信子,悄然从草庐中探出,无声地融入了被封印暂时压制、却依旧暗流汹涌的小镇空气里。

封井,只是开始。那来自黑渊的阴影,以及小镇内部悄然滋生的毒瘤,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还在酝酿之中。

沉重的三色光罩如同倒扣的巨碗,牢牢扣在镇西古井之上。道纹流转,梵文隐现,浩然正气如光焰升腾,将井口喷薄的腐锈腥气和那令人心悸的阴寒死死压制在内。井底那疯狂的撞击和嘶嚎终于彻底沉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

死寂。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劫后余生般的、压抑的喘息和零星的啜泣。人群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许多人瘫软在地,望着那光芒流转的封印,眼中充满了敬畏和后怕。

“封…封住了?”里正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向光芒中那三道身影,如同仰望神祇。

玄道人缓缓收回指向东方的拂尘,三千银丝光芒收敛,他清癯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澄澈深邃。他身后,一名身着朴素青色道袍、面容沉静的青年快步上前,正是其徒清虚。清虚默不作声地扶住师父微微晃动的身形,从随身布袋中取出一枚清香扑鼻的青色丹丸,恭敬递上。玄道人微微颔首,接过服下,闭目调息。

西方,空灵僧人结印的双手缓缓放下,宏大的梵音止歇。他枯瘦的脸上汗珠密布,慈悲的眉宇间带着深深的倦意。侍立一旁的慧觉小和尚,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眼神清澈却透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他连忙上前,搀扶住师父,取出一方洁净的素帕,小心地为师父拭去额角的汗水,又从随身的黄布包裹中捧出一个古朴的陶钵,里面是清澈的甘露。空灵僧人接过陶钵,饮了一口,低诵一声佛号,气息才稍稍平复。

老夫子脸色最为苍白,凌空书写“镇”“封”二字几乎耗尽了他的浩然之气。他身形微微一晃,强行站稳,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带着焦急的女声响起:

“爷爷!”

只见人群外围,一名身着鹅黄襦裙的少女分开惊魂未定的人群,快步跑了过来。她约莫十六七岁,梳着简单的双丫髻,眉眼清丽,透着一股书卷气,正是老夫子的孙女苏淑。她跑到老夫子身边,顾不上矜持,一把扶住祖父的胳膊,眼中满是担忧:“您怎么样?脸色好差!”她随即从随身的锦囊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玉佩,不由分说塞进老夫子手中。那玉佩触手生温,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暖意,似乎能滋养心神。老夫子紧握玉佩,苍白的脸色稍缓,拍了拍孙女的手背,示意无妨。

三位使者的弟子和亲人的出现,带来了一丝人间烟火气,稍稍驱散了现场凝固的恐惧。

石坚依旧如同铁塔般矗立在井台不远处,紧握着那把从井底捞出的第七营腐锈柴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光芒流转的封印光罩,没有丝毫放松。左臂那道狰狞的疤痕在微光下微微抽动。杨幽明站在他侧后方,手中的旧柴刀在刚才封印落成的瞬间,曾与那浩然正气产生极其微弱的共鸣,此刻刀柄的暖流却变得极其微弱,仿佛被那封印的力量隐隐压制,又像是在蛰伏。郑祁成下意识地摸着胸口的护心镜,刚才那温热的震颤已经平息,镜面冰凉,但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苏淑吸引,那少女身上似乎有种与护心镜同源、却更加清澈温润的气息。

里正强打精神,在王老板、李木匠等人的帮助下,指挥着惊魂未定的镇民们慢慢疏散,将昏厥的张婶抬回家,又安排人手将阿吉那惨不忍睹的尸身暂时收敛,用白布盖上。那青黑干瘪的轮廓和布下隐约透出的、歪斜狰狞的血字,依旧让每一个看到的人不寒而栗。

人群缓缓散去,只留下三位使者及其随从、石坚、杨幽明、郑祁成以及强撑着处理善后的里正。

“阿弥陀佛。”空灵僧人看着阿吉尸体被抬走的方向,双手合十,悲悯长叹,“怨念深重,执念不消,此子亡魂恐难安息。需做一场法事,超度往生,亦安抚此间躁动不安之灵。”

“大师所言极是。”老夫子握着温玉,声音依旧有些虚弱,但已恢复沉稳,“然当务之急,是弄清此裂隙躁动根源及蔓延程度。此封印,”他指向光罩,“乃权宜之计,非长久之策。其所耗甚巨,亦需我等时时维系加固。”

玄道人调息片刻,脸色恢复了些许红润,他睁开眼,目光如电,首先扫向石坚和他手中的腐锈柴刀:“石校尉。”他直接点出了石坚的身份,“此刀,确系第七营遗物?”

石坚沉默地点点头,将手中的腐锈柴刀递出。刀身沉重,墨绿的铜锈和滑腻的暗绿苔藓散发着浓烈的井底腥气。“井底淤泥中,紧挨着那孩子的尸骨挖出来的。不止这一把…下面,怕是埋着不少。”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铁与血的味道。

玄道人没有直接触碰,指尖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青芒,凌空拂过刀身。那青芒与刀身的铜锈接触,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仿佛在净化污秽。他眉头微蹙:“锈蚀深重,怨气缠绕。此物沾染了太多裂隙秽气,已成不祥。然其本身…确蕴一丝古拙兵煞之气,是军伍之物无疑。”他看向石坚,“校尉可知,此裂隙当年失控的具体因由?第七营…当真全军覆没于此?”

石坚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沉痛,左臂的疤痕剧烈地扭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有无尽的悲愤要倾吐,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摇了摇头:“血战…突然失控…细节…军报语焉不详…我亦是侥幸…被气浪掀飞…埋于尸堆之下…醒来…只剩我一人…”那段记忆显然是他最深的梦魇。

“无量天尊。”玄道人不再追问,转而看向那被封印的古井,“此裂隙百年积聚,怨戾之深,已非寻常妖魔巢穴。其秽气外泄,污染水土生灵,方才导致黑沼泽异变、野兽发狂、井水泛油、家畜成魔。”他的目光又投向远处药婆婆草庐的方向,那里门窗紧闭,死寂一片,但那股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在井口腥气被压制后,反而显得更加突兀。“还有那草庐…气息诡异,似与这腐毒秽气,亦有牵扯。”

老夫子神色凝重:“阿吉以命示警,‘别喝水’,其尸身枯槁,显是生机被那邪物吸噬殆尽。此‘饿鬼道’之称,虽是民俗,却也道尽其贪婪暴戾之本相。如今裂隙虽暂封,然隐患未除,其污染仍在蔓延,如那黑沼泽、如这镇中潜伏之异状。”他看向苏淑和郑祁成,“淑儿,你与这位小友(指郑祁成),且随清虚、慧觉一道,协助里正安抚镇民,详查近日有无其他失踪、异状,尤其是水源、牲畜情况。务必告诫所有人,远离此井,井水绝不可再饮!”

苏淑立刻应声:“是,爷爷!”她目光转向郑祁成,带着询问。郑祁成连忙挺直腰板,护心镜紧贴胸口,正色道:“晚辈郑祁成,定当尽力!”苏淑清澈的目光在他脸上一转,微微点头,算是认可。

清虚和慧觉也合十/稽首领命。

“至于那草庐…”老夫子眼中寒光一闪,“玄道友,空灵大师,还有石校尉,杨小友,我们需亲自去探上一探。看看那位深居简出的药婆婆,究竟在炼制什么,与这裂隙秽气又有何关联!”

就在众人商议定计,准备分头行动之际,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镇口那株最高的老槐树枯枝上,一只羽毛漆黑如墨、双眼赤红如血的乌鸦,正静静地、冷冷地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它看到了光芒流转的封印光罩。

看到了三位使者疲惫而凝重的面容。

看到了石坚紧握的腐锈军刀和眼中燃烧的悲愤。

看到了杨幽明手中那把看似普通却让它在高处都隐隐感到一丝不安的柴刀。

也看到了人群散去后,那间孤零零矗立在镇子西北角、门窗紧闭、散发不祥甜腥的草庐。

血红的鸦眼中,没有丝毫鸟类的灵动,只有一片冰冷的、非人的审视和算计。它微微偏了偏头,仿佛在接收着无形的讯息,又像是在将所见的一切刻印下来。

片刻,它无声无息地振开黑翼,如同一道不祥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滑过被封印阴云笼罩的小镇上空,朝着黑沼泽的方向飞去,迅速融入了灰蒙蒙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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